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WenRene <好事情>

銀白眼睛的兔子。

關於那晚轉開電台的裴柱現,關於那隻從未抬頭仰望月亮的兔子。


<好事情>


1.

  刚从法国回韩国几个礼拜时,裴柱现觉得回来韩国后没有一件事情是好的。所谓的好并不单指「开心」或者「顺遂」,即使做着最爱的工作也无法得到快乐,每天的挑战都是在刷自己耐心与见识的下限。

  法国大厨老板在韩国开的店位在江南靠近汉江边的高级商店附近,清水混凝土的独栋,还有饱满暖光的灯泡。厨房配置跟法国的本店几乎一模一样,连汤勺都吊在同品牌不锈钢流理台上左边数来第三个钩子。

  很多开设分店的问题裴柱现事先已经跟大厨商量过,如何进口肥美的鹅肝,哪里的海鲜可以取代鱼汤里在韩国缺乏的大西洋鱼种,气候和湿度、口味和习俗,一家分店筹画至少一年半的时间,当她返抵韩国时几乎所有的进货状况都掌握在手里。

  可是,人终究才是最大的问题。

  大厨只分派了一个负责前菜及一位负责甜点的厨师跟著她来,大部分的人手还是从韩国本地找起。当然也有努力认真的学徒,但裴柱现还是在意料之内的困难中受到不小的冲击。

  「柱现小姐,我希望我能直接跟最优秀的人学习。」她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斜靠在流理台边的学徒,更无法回答的是后面那句:「毕竟您肯定没办法当主导。」

  当时开分店时,大厨的意思是他只掛名餐厅领衔,但主要所有的菜色规划都由她负责,也已经在法国的同伴面前称呼她「分店的主厨」。可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说出这种话,她却有种连生气都懒惰生气的厌恶袭上心头。

  「那就出去吧。」裴柱现开口平平静静,「这里的大厨是我。」

  「您是二厨,我无意冒犯......。」

  「这里的菜色、顺序、布置及风格都由我全权主导,我就是主导者。」后面三个字咬得特別重,裴柱现面无表情,厨房里超过十双眼睛盯着她,她连发抖一下都没有,「李先生,您被开除了。您可以从总务那边领到遣散费。」

  男孩愤恨的扯掉围裙甩到地上,「一个怪咖女人。」双手一摊,就在裴柱现眼前,与他同进的几个人都走出厨房,出厨房门时竟是用的踹的。

  裴柱现在一片安静里,听见刚刚时钟一格一格的走过,在这场短暂的闹剧里只移动了五分钟。

  「艺琳。」这是前几天才刚进来的学徒,才刚满十八岁而已,「去把脚印擦干净。今天少三个人,劳力会有空缺,秀荣带着她摆盘,今天妳要辛苦妳煎肉。」

  她不知道所有的属下现在眼睛里那种情绪究竟是忌惮还是质疑,她更想知道,她眼睛不自然的黑色放大片是不是也映照出她的恐惧,映照出她还是在故乡的土地里水土不服。

  「是,大厨。」

  最年轻的学徒发出清脆稚嫩的声音,裴柱现慢慢地移动眼球,小心翼翼的把抬头偷偷给她微笑的孩子看进自己迷失的眼睛里。


2.

  养父母曾来过餐厅一次,当时刚开幕,她寄了邀请函和高铁票让他们从大邱来。按照道理来说大厨应该到桌边打招呼,可是裴柱现正想走上前去,却在厨房门口定住了。


  三岁时养父母接收了被社会安置的她,她没太大印象,只记得好像从一个黑漆漆、湿冷的房间被抱上一台黑色的车。儿时的回忆就从那刻换了起点,离开首尔的角落,大邱成了清晰记忆的新起点。

  是好梦跟噩梦交杂的起点。

  养父母都不是受高教育的人士,他们经营一家小酒馆,生意还不错,不孕的夫妻原本想领养个儿子,却在相谈之间一眼喜欢上照片里那个瞇著眼睛对镜头歪头校的小女童。他们一开始都以为那双银色的眼睛是病变,数过存款,才带着女儿到诊所去「看病」。一连看好几家,看到裴柱现对眼科的说法都要背出一个定律,才得到最后的暴击。

  医生说「这不是病,是这孩子的自然瞳孔颜色」,但一句话说完后又接着:「孩子是两位领养的吧?这眼睛看起来不是本国人的颜色。」

  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懂「领养」这种词汇?可是一瞬间裴柱现却好像明白这两个字是讲什么。她的银色眼睛和爸妈都不一样,跟邻居家的小惠不一样,跟幼稚园里的恩宇也不一样。

  她几乎立刻感受危机感,自己与众不同会让所有可爱的人们变得眼光异样。

  当时还没有变色隐形眼镜这样的东西,上小学的裴柱现根本隐藏不住那双银色的浅眼珠。同学问她爸爸是不是外国人,她不知道,同学问她是不是外星人,她也不知道。年纪渐长,爱玩爱乱说话的年纪开始有同学笑她看向旁边时像是没有眼珠,还说她肯定不是爸妈生的孩子,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小乞丐。就算是爸妈再三安慰她、夸奖她、鼓励她,她原先笑开得灿烂逐渐黯淡,静静地待在座位上,捡回被丟到回收桶的课本,默默地独自走路回家。

  前往法国的路是她生长那十几年来唯一大胆且坚决的决定。爸妈的店忙时她会帮忙下厨,独自在家时也会煮些料理,或者替晚归的父母煮消夜。她在烹饪上展现超乎自己想像的才华,吃陌生的煎饼,竟能回家做出味道一模一样、甚至更好的味道及口感。

  「我想去法国唸厨艺学校。」裴柱现直视著爸妈,讲得字字有力,「我之前打工存了钱,我也愿意背负贷款......请让我去法国学习。」

  双亲面面相觑,母亲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韩国也有厨艺学校......。」

  「我不属于这里......我觉得这里要逼疯我了,妈妈,凭著对你们的感恩,和我不愿意认输的尊严我才能存活至今。」原本已经準备好一套说辞的裴柱现突然哽咽了,「我爱你们,我感激你们,可是我真的对这里好绝望......。」


  从一句法文都不会的厨艺学校新生到讲著喉音不标準的法文当学徒,从削马铃薯削破手皮的女孩到实质上的大厨,裴柱现第一次在韩国看父母坐在自己的餐厅里用餐,却定格在原地无法动弹。父亲侧身的背影已经看出佝偻的轨迹,逐渐泛白的发根染到眉梢,母亲的眼尾多出细腻的纹路,嘴角的肌肉有点下垂。

  日渐年迈的夫妻俩,侷促不安的不断拉着正装的袖子。西装的袖口釦子解开了又扣起,手上戴着的钻石项鍊被摸了又摸,好似如此能与拍抚胸口同等效果,让走错路的老夫妻可以稍微适应叫不出名字的餐点和不合胃口的甜味白酒。

  裴柱现站在厨房门口很久,偏身往洗手间去。隔间的门轻轻巧巧的关上,比陶瓷大锅里滚滚炖汤更浓重的咸味从眼眶烹调而出,落在磨平的黑色大理石上散开,像刚刚她刻意摔在盘子上的蔬菜醬,放射状滴在白色瓷盘,往前走还佐著一片鳀鱼。


3.

  韩国的食材虽然多样,但作为法式餐点来说自然没有比气候多变、各种调味多变的法国食材要容易利用。裴柱现几乎每一天晚上都在餐厅待到凌晨三、四点。大部分时候助手会留下来跟她讨论,可是她又会在赶着人回家睡觉后自己坐在餐厅里坐一整晚。画菜单形状,思考可以使用的食材,有时自己一个人用现有的食物坐尝试,夜晚被她熬成白天,回家休息一觉醒来已经日正当中,又赶着进餐厅监督。

  那天厨房有很多客人除了固定菜单外点了指定菜色,从主餐到甜点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连裴柱现都在关门后都精神有些虚脱。打发员工回去休息,她著手整理今天所有乱七八糟的缘由,再统计今天哪些菜色是老饕指定要再次品尝的食物。她累得几乎坐到椅子上就可以睡,甚至眼睛因长时间细微的对焦而发疼,不得不到洗手间摘去隐形眼镜,没意外地看到自己银白色的眼珠子旁边密麻的血丝遍布。

  疲倦之中她想着应该找点音乐放松身心,或者提点精神让点声音撑住身体隐约的疼痛。只是稍微浏览音乐程式也没找到想听的歌,几首常听的换着也不对。

  她想到了广播。现代人除了开车应该很少听广播了,可是她小时候很喜欢。大概是身边人的话语已经没能让自己感到存在的安定感,陌生温和的语调才真正在爸妈都不在时安抚住她被逼到最尽头的悲伤。回韩国之后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开车回家没出事已经是万幸,更何况是拨出时间听广播。她兴致勃勃的下载广播应用程式,花了点时间熟悉介面,最后翘著脚在厨房开始转频道。

  直到那个声音让她停下动作。

4.

  「今天最后的曲目,来自电影「和声」里的同名合唱曲。」

  「有时候,会为自己的苦痛困惑,或许甘之如饴,或许回首不悔,但有时候可以跟自己坦白所有辛苦的感受。有种说法是,每件事情发生都有个理由,可能是过去所导致的苦痛,当今日成了过去,苦痛有了理由。等到有天受伤了才知道如何包扎,等到我们可以伸出手去拥抱別人的苦痛时,会更加温柔。」


5.

  银色眼睛带来的苦痛让她走成静默的姿态,法国及料理让让她崇敬热情的火热蜇伏在每道菜、每个失眠的夜晚。父母让她在时间里为岁月流泪,又为木讷却包容的亲情悲伤。

  所有的痛苦,总算在那个夜晚让她在收音机前痛哭一场,擦干眼泪听着最后的结尾,她从冰箱里拿出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慢悠悠地坐在手机前,无神的用舌尖去玩嘴里的苦甜。


  「今晚过后,坏事就让时间带走吧,希望今夜之后的你们──我不知道名字的你们,能找到如同音乐所歌唱的美好的理由。若事出必有因,我愿意相信所有事情都是好事情。请给度过无数难关地自己一个微笑吧?你们值得给予自己温暖。若是找不到人诉说,欢迎寄信到电台的网路信箱中,我愿意在这里给大家温暖。」

  「我亲爱的听众们,请好好休息,今晚也在这里的我与你们道声晚安。祝福你们今晚一夜好梦。」


  裴柱现往下望向黯淡的手机萤幕。布满指纹的萤幕里她看见那双银白色的眼睛眨了又眨,生动地凝视著自己,无声地凝望着自己。然后她的嘴角僵硬吴厝地抽动着,对着镜面里的女人浅浅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从眼角再度滑落,她想抹去,又收手,任由自己再度仰著头开始哭。

  那晚是裴柱现离开韩国又复返后第一个两点前回家的夜晚。只为了一个临时转到的电台就回家睡觉有点可笑,但眼睛红肿成这副德行,也没法继续写字做事情。裴柱现的手指敲着方向盘,把窗户按下,吹著夜晚的风慢慢开动。

  或许真的每件事发生都有理由。

  想到此处摇头的裴柱现咧开嘴笑。眼前的路衍伸到遥远的十字路口,月亮高高掛在尽头之上的天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跟月亮同色,而上面的每个阴影都是她情绪的刻痕,包括那只无数故事全是的兔子影子都是。

  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可是用天真的想像力去抹平自己的恐惧,意外的此刻并不让她讨厌,甚至还慢慢安定下来。


  「这是好事。」

  裴柱现自言自语,对着车子里的收音机道,「明天留言跟那个主持人道个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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